不只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基督徒，或是因為臺北的十二月又濕又冷讓他不想洗手洗澡洗碗洗衣服，最主要還是因為——紅色。
礙眼的紅色。
自他結婚之後，他便申請調職到外縣市的學校擔任教官。他已經向小雷提出了當他伴郎這樣為難的要求了，怎麼還有臉再天天與他見面？更重要的是，他已經是有妻子的人了，他們甚至計劃生兩個小孩——一切都按照預先所安排——他的道德不允許他節外生枝。
逃離一個人並不那麼困難，他只要將聯絡資料全部刪除、改掉就行了，他只要搬走就可以了，他只要到別的地方工作就可以了，他只要⋯⋯強迫自己接受就不會有問題了。
切得一乾二淨吧。他不會再收到小雷的簡訊、接到小雷的電話，或是親眼見到小雷本人了。
但是聖誕節？紅色、紅色、紅色⋯⋯走在商店街上，放眼所及除了那些聖誕燈飾外，到處都是紅色，接著雷殷甲的臉和聲音就會在腦海裡浮現。
假裝沒有離開，假裝在你身邊呼吸。離開你就是離開世界——
「教官再見！」
回過神，東聲敏這才意識到自己看著辦公桌上的好幾張聖誕卡片走神了。他向那個夜讀完特別來向他打招呼的高三學生說再見，接著回來整理手上的物品。
辦公室只剩他一個人，另一位教官還在外頭巡邏，他忽覺有些冷，沒有將教官制服換下，直接套上一件黑色大衣外套。一如往常地，離開學校前他向警衛及另外一位教官打了招呼，然後走向附近的學校停車場。
接近聖誕節了。這年的冬天冷的日子不多，但若是不小心還是會著涼的。
他不由得想起高中某一年的聖誕節，那晚他們的聖誕音樂會方結束，雷殷甲凌晨從家裡溜出來，為的只是東聲敏的一句：「我好無聊，來陪我。」
他們住的地方相去並不遠，於是相約在最近的社區公園。那晚的氣溫不低，但風很強，他們一面瑟縮著一面在風中暢談，後來甚至去了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半打啤酒喝。街道上路人零稀，伴隨著他們的只有黑藍的夜空中亮得蜇眼的一輪滿月。
雷殷甲吸了下鼻子，笑道：「搖研社絕對是全國最強的搖滾音樂社！」
「笨蛋，你鼻水流出來了啦。」東聲敏笑著，塞了衛生紙過去。「欸。」
「嗯？」雷殷甲拿著啤酒罐對著他愣笑，活像個酒鬼。
「聖誕節⋯⋯滿街都是紅色和綠色呢。」
雷殷甲低聲笑了起來，「我是紅色，你是綠色。」
「回家吧。要是感冒就不好了。」
「好啊⋯⋯」雷殷甲靠近東聲敏，一手撫上他的臉頰，一股熱流從他的掌心傳來，稍稍軟化了他被凍僵的臉頰。「我也擔心你會感冒。」
過了學校停車場，東聲敏沒有回頭，而是緩緩停下腳步。他只是忽然不想那麼快回家。那個家裡有他的妻子，他無法付出真愛，他對不起的對象。
放學學生的流動讓學校周圍保持著淡淡的熱鬧，遠遠地街燈與街燈之間還有商圈小攤販的燈光。
無力地，東聲敏倚著街道上長椅的把手，頹然坐下。他將臉埋進雙手掌中，手指冰涼得發疼，貼在臉頰上亦無感覺。
「模仿你的身影⋯⋯」
熟悉的低沈嗓音傳來，在一陣靜謐的街道顯得格外清朗。
「疊著你的影子。」
東聲敏原以為那是他腦中的聲音，然而當他抬起頭，紅髮男人就站在他面前。東聲敏瞠目看著對方，白煙從雷殷甲口中吐出，消散在冷風中。對方也看著他，兀自唱著。
「穿你的衣服，依賴你的憐憫⋯⋯」
「笨蛋嗎⋯⋯」東聲敏低下頭，不願再直視身前的人。但他能控制自己的視線，卻無法控制不知何時盈滿眼眶的溫熱淚水滑下。一怔，他連忙伸手抹去。
「假裝沒有離開⋯⋯」唱到這裡，雷殷甲嘆了一口氣，蹲下身。
東聲敏稍微抬起頭，看見雷殷甲的臉近在眼前，慌張地想向後閃避。但雷殷甲溫熱的雙手已經捧住他的臉，對方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淚水，東聲敏無法抗拒。她看見他的臉緩緩靠近，他們的鼻子碰在一起，在那瞬間東聲敏失去所有思考能力，投降地閉上雙眼。
但是他沒有等到那個吻；雷殷甲改而以雙手摟住他。
「你不知道這首歌少了和聲，就等於是少了靈魂嗎？」
「⋯⋯對不起。」東聲敏顫抖著說道。
雷殷甲安撫地撫摸著他的背，好一會才開口道：「我在校門口等你等了好久。」
東聲敏訝異地看著他，「你知道？」
雷殷甲苦笑，「這種事情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吧？」見東聲敏抿著嘴，一臉愧疚的樣子，他又說道：「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，所以還是忍著沒來找你⋯⋯但是今天是聖誕節。」
東聲敏垂下眼，「我討厭聖誕節。」到處都是紅色。而他知道已經無法挽回了，他已經做出了選擇，如今小雷找他又有什麼用呢？
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，雷殷甲說道：「那種原因的話，你該討厭的是春節吧。」
蹙著眉，東聲敏看著對方。
雷殷甲轉頭，看著遠遠的街道。「你只是討厭你自己作出了那種決定。你害怕不斷地想起我。」他轉而望進東聲敏眼裡，「但是你知道你愈是想逃，就愈是逃不掉。」他又嘆了口氣，「我不想強迫你，但是⋯⋯不要離開。可不可以至少，讓我陪著你——」
「假裝沒有離開，假裝沒離開過你⋯⋯」東聲敏輕聲唱著，忍不住還是哽咽起來，滾燙的淚珠無聲滑落。
離開你就是離開世界——
Part
II
雷殷甲看見東聲敏的眼淚時便不知所措了。他本想給東一個驚喜，或者，至少是個溫馨的驚喜。
從六點便站在校門口等著，見人群逐漸散去，雷殷甲幾乎以為自己等不到他了，又或者東聲敏已經先離開了也說不定。但他覺得自己非得等下去不可，最少也得等到九點，或者十點再離開。他甚至不敢低頭滑手機打發時間，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讓他錯過了。
看著學生來來去去，他想著自家學生在社團時間過後老早就回家了，天氣有些冷，他們個個裹著外套圍巾，但彼此笑鬧，那畫面便已無比溫暖。高中時的青春熱情，東聲敏與他不也曾經如此嗎？那段他無限懷念的時光，他們踏出校園面對社會冷酷現實前的溫煦。然而在高中任職後與他重逢的東聲敏，已經不是同一個單純無憂慮的東聲敏了。
他多希望替他承擔那些來自外界一切的壓力、負擔與責備。
隨著夜逐漸加深，溫度也逐漸下降。他慶幸自己穿得夠厚，卻不免有些擔心東聲敏，東總是低估冬夜的氣溫變化，一直到東聲敏當上原東寺高中教官，雷殷甲都還是會多帶一條圍巾給他。
雷殷甲雙手插在口袋裡，來回跺著步，一面四處張望，一面也是避免一直站著不動會讓他全身凍僵。
然後當他某一次轉頭，他終於看見熟悉的身影，步伐快速地往雷殷甲的反方向走去。心臟驀地漏跳一拍，雷殷甲先是望著他的背影，半是不確定——也許是因為他們真的有些時日未見面了——半是猶豫地看著。對方穿著黑色大衣，雷殷甲認得那單薄的身形，修長的雙腿，還有那步伐，但他遲遲沒有上前。然後他自嘲，如果現在不去，那麼他在這個節日裡，白白等待的那幾個小時到底算什麼？
於是他追上前了，他看見東聲敏在學校停車場前躊躇了近半分鐘，然後離開，雷殷甲皺起眉，他看見東聲敏的側臉，隔了數個月，他注意到東聲敏本就不飽滿的臉變得更為削瘦了。他心疼，加速了腳上的步伐，恨不得能瞬間縮減他們倆人的距離，將他用力揉進懷裡。
不過幾步之遠，他看見東聲敏頹喪地在街邊長椅坐了下來。對方將臉埋進手掌中，雷殷甲幾乎以為他哭了，他擔心是不是教官的繁務太多，或是校方使他壓力太大，又或者⋯⋯對方想起了他呢。無數個想法閃過腦中，他生怕驚動了小動物似地緩緩走近，雙唇輕啓：「模仿你的身影，疊著你的影子⋯⋯」
他看見東聲敏落淚了。
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，雷殷甲的心緊緊揪著。他蹲下身想吻他，擦去他的淚水，看見對方順從地閉上了雙眼，一個想法卻在他心中浮現——究竟東聲敏逃了他那麼久，是為了什麼？
有那麼段時間他氣東聲敏躲他，逃避他，他天真地認為東聲敏結婚後他們理所當然地可以繼續當「朋友」，但是現在他看著東聲敏下垂的眼瞼，等待著的脣瓣輕啟，他——要是吻了，他們怎麼會是「朋友」？
東聲敏已經不再屬於他了。
所以雷殷甲忍著，他輕柔地將手滑向東聲敏的背。「我們只是朋友。」他在心中告訴自己。
因為如果不是朋友，他們將再也不能見面，而他寧願不要那樣。
於是他緊緊地將東聲敏摟入懷中，那種撕裂心扉的痛強烈地撞擊著他，他用自己最大的溫柔安撫著全身顫抖著的東聲敏，耳邊聽見他帶著哭音的歌聲，他暈眩地看不清眼前了，濃濃的白霧模糊了他的視線。
「聖誕快樂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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