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 May 2014

【散文】祝你身體健康,萬事如意

從我有記憶以來,第一次「知道」阿公的年紀,我已經讀國中了,好像在那之前從沒關心過似的。而那時,他也已經七十二歲了。
七十二歲。為甚麼一直記得那麼清楚呢,因為每當我想算阿公的年紀,我腦中就會先浮出這個數字,七十二,但其實他早已離七十二歲愈來愈遠,到今年已經七十八了。
接近八十歲了,我想。以前因為上下學常常給阿公接送,我還曾經對同學誇口阿公身體多硬朗,大了點之後才知道阿公的一頭黑髮是染的,到最近幾年沒再去染,灰白的髮絲已經再也藏不住。
幾個月以來阿公受慢性病折磨,來回醫院好幾次,家中櫃子上的藥袋也愈來愈多,甚至藥拿了後才沒吃幾天便因情況惡化必須住院,住院一週後又因引起併發症而再多住兩週。
大學之後住在宿舍,我唯有週末才能回家一趟,見到阿公的時候卻常常是在醫院的病房裡,而不是記憶中小學放學後的場景——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和紗門照射入屋裡,客廳裡的吊扇轉著,微風拂去午後應有的暑氣,阿婆坐在椅子上睡,或時而在廚房與飯廳間走動,阿公坐在他專屬的竹編椅上看電視,或躺在沙發上午覺,或拿著麥克風唱客家歌的卡啦OK(有時也只是開著伴唱機聽人聲版)。
原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
這陣子也因阿公的健康問題,家中來了許多過年時節才會造訪的親戚朋友甚至阿公的舊同事,多數是我認不得的。偶爾坐在一邊聽他們的對話——全是客語,我聽得懂一些,但太深的就聽不懂了。也是自此之後,我才發現自己其實一點也不了解阿公。我的生命只佔了他的四分之一,我何能了解那另外的四分之三?
有時我看著照顧阿公的阿婆,想著他們也一起度過了大半的生命。我不敢往壞處想,只猜想著阿公阿婆以前不知結婚了多少個日子,我甚至不確定他們生了幾個孩子,有幾個孫子,因為以前很少見到那些親戚。阿婆擔起了家中沒人時照顧阿公的責任。好幾次我聽見阿婆罵著阿公身體不中用,爸媽沒說什麼,也只有盡力幫忙,小孩子更是不敢開口。我想著,我想著,有時我強迫思緒在某處中止——因為那太可怕,或者說,那已經遠遠超出我的想像了。阿婆口中是那樣說著,但是她的眼神中——其實老爸的也是—–充滿了某種我難以解讀的情緒。我當然猜得出那之中所蘊含的情感究竟是什麼,只是這些都太沉重了,我沒有勇氣去碰觸。
上週我到醫院探訪阿公,沿著已經逐漸熟悉的路線走著,按下電梯按鈕,上樓,沿著走廊到病房前,推開門走進病床,霎時我屏住了呼吸——我想起媽媽說過的:「妳看到阿公的時候,會覺得他已經……很老很老了。」我沒想過那會是什麼樣的景象,但有一瞬間,我真的認不出病床上年邁而虛弱的病人是誰。印象中黑參點白的頭髮已經變成了全白,不知是為了治療還是什麼原因已經剃掉一大半,只留下白色鬚鬚。眉毛白了,阿公滿臉的倦容更顯得蒼老。靠著阿婆的扶助,他緩緩從床上坐起,在床邊坐著,眼睛看著地板,背對著來探訪的我們,好像不知道我們來了。
媽媽指引我到隔壁空的病床上坐下,我就坐在阿公身前,他看著地板好一陣子,才抬起頭看我,虛弱沙啞的嗓音似是有氣無力地說著:「回來啦……」我再度屏住呼吸,忍著鼻酸,硬擠出一聲「嗯。」忽地覺得快窒息了,心中莫名的內疚油然而生,我來不及去理解阿公的人生,而他已經那麼那麼老了,老得連說話的氣力都少了。

阿公幾天前出院了,昨天舅公過來了一趟。我想起每年的除夕夜,阿公拿著準備好的紅包,笑笑地等我們幾個小孩說吉祥話,而我每年都會用客語說:「祝你身體健康,萬事如意!」

*本文已於2014/4收入師大青年寫作協會社刊MUSE創刊號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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